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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旅行 -- 蒙古自治區

圖說:夕陽下,一個老經驗的馬倌好整以暇的抽著菸在馬背上休息。

 

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 北朝<敕勒歌>

 

對於有機會一走內蒙古,心中瀰漫的是摸不清理不透的浪漫。

那片生著兩樣顏色卻一般蒼涼的土地。那個民族的刀上剽悍、馬下狐媚;馬背上身影在蒼穹之間的奔馳穿梭,來去只一掠的成團光影。因為成吉思汗、因為金庸、因為昭君出塞和無數流浪塞外的古今文人,鄂爾多斯和窩闊台成為在舌尖轉著都覺得浪漫的詞語。陰山下的「天蒼蒼,野茫茫」則成為了夢裡蒼勁美麗的極致。

 

所以幾次前後進出大西北,心裡多少是帶著遺憾的。當我們發現草原上拿來敬酒的不再是馬奶酒、篝火晚會放的是15年前台灣高中大學舞會裡會放的歌;當我們坐在冷氣強力放送的小巴裡,飛奔在呼和浩特現代化平坦的馬路上時,「左邊那是成吉思汗碑喔」,三秒鐘的一瞥,突厥及蒙古族的英雄事蹟就這樣在微霧的車窗外消逝在車陣之中。

 

倒也不是沒有驚喜。快速道路旁兩邊乾燥的山丘,光禿禿的石壁上一點草也不生,陸橋底下,黃河泥濘的水流混濁的往前滾動,大量的灰與黃讓來自南方的我覺得新鮮。在甘肅一處公路上,車開著開著忽然地就下起了拳頭大的冰雹,喀拉喀拉的砸在玻璃窗上。當地同事好奇的聽著我驚呼,手忙腳亂的照相錄影,不懂我為什麼這麼有興趣。「墾丁的海邊才有趣,尤其是我上次去好幸運碰到颱風天,浪花刮好高,真新鮮!!」同事這麼說著。那當下我忽然頓悟了遊客旅行到異地對著每個小花小草都驚呼不斷的心境。很奇妙,有些事情理論上在直白不過,但非得要人遇其境才能體會茅塞頓開的那一瞬間。尤其是大陸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我們聽了很多、在歷史課本讀了不少,但空氣中的濕潤或乾燥、陽光是灼熱的混著沙粒灼燒手臂肌膚還是順著帶著鹽味的海風點燃脊背,地理環境的不同,對我們的觀點想法有多大的影響,我們從來不自覺。

 

 

圖說:包頭的星巴克也加上了扭扭曲曲和泰文沒兩樣的蒙族文字招牌。

 

圖說:蒙古招牌菜色除了各種羊肉和蒙古奶茶外,還有圖中細細綠色的沙蔥,吃來沒有大蔥口味重。清爽脆口,炒雞蛋特別鮮嫩。

 

內蒙古自治區(隸屬於中國大陸,所謂的外蒙古現在為蒙古人民共和國)雖然已經高度的城市化與漢化,用點心思還是能找到蒙古族的足跡。城裡滿佈的交通指示都在中文下標示了彎彎曲曲的蒙語原文,蒙語的系統和漢文大不相同,有所謂的「連字」,也就是把幾個有單獨意思的單字寫在一串以代表新的詞語意義。複雜的程度讓我研究了半天還是理不出個頭緒來啊。

 

飲食文化比較真實的讓我感受到「西域」與「塞外」。雖然沒吃到傳統的蒙餐也沒喝到傳說中的馬奶酒,但也是扎實的吃蒙古菜吃到我只想要衝進機場的肯德基,吃一客感覺有點可疑、雞肉乾扁的勁辣雞腿堡。加了炒米、鹽巴、碎羊肉、奶酪及奶油的蒙古奶茶,說是奶茶但一點奶茶味也沒有,討厭奶茶到聞到味道就想吐的我,也能好好地喝下一碗。各種不同的羊肉菜餚— 一碰就散開的清蒸手扒肉、正宗小肥羊一點騷味也無的鮮嫩羊肉片、充分入味的炸過的羊肋骨,一口咬下充滿孜然與肥嫩的羊油— 吃得人人拇指大動,怎麼也想不透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吃羊肉!有人說,這是因為蒙古族不同漢族的「不見血殺羊法」。蒙古人傳統上會先餵羊隻調料水,再讓羊在野外奔跑,直到出汗讓調料入味。之後將羊的肚皮割開兩寸,直接將手伸入羊體內拉斷大動脈,讓血流入肚子裏。「血不見天地,相信這樣羊才能升天」的作法,雖然聽起來充滿禪意,但還是讓一群看慣了胸腹各大動脈手術的我們,也不禁全身起雞皮疙瘩。墨鏡哥知道原來燒賣是蒙古發明的嗎?像廣式燒賣一般在頂端打折、綜合小籠包皮薄餡多汁的特色,蒙古燒賣不管是羊肉還是豬肉餡,每個出籠時都聞得到鮮美肉味,筷子夾起來薄薄的皮內看得到澎湃的湯汁晃動,在吃肉吃到煩膩的時候,是麵食人的救贖。

 

呼和浩特外,我們在內蒙古聞名的草原上待了一晚。九十九泉草原有個典型的浪漫故事。三十年前台灣男孩在內蒙,或是觀光或是出差,意外愛上了蒙古族女孩,從此定居蒙古,海島男孩成為獨資擁有蒼蒼草原的遊牧男子。愛情喜劇的背景、終於能自己親身去「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雀躍、終於終於能住在水草之間蒙古包的興奮,內心的尖叫大聲的讓我在車上不敢和同事坐在一塊。環繞著九十九泉草原的是成排成列八九層樓高的風力發電風扇,細細長長的白色葉扇緩緩地轉動,蒙古族勇士舞刀一般的守衛著腳邊草原裡悠閒吃草的馬與羊。可恨的是草原這四五年來雨水都不夠,今年雖然是最豐沃的一個夏天,草依然高不過腳踝,成了個「風吹草不低」。清晨跟著騎著重型機車的牧羊人去牧羊,我撥弄著腳邊短短的苜蓿,好生惆悵不能「見牛羊」。

 

 

圖說:草原裡今日所謂的“普通包”。建築方式依然保持以細木條搭建,外覆毛氈。風味十足但門柱布簾間都是手臂粗的縫隙,草原上半夜十度上下的寒冷讓我們暗自感謝沒有嘴硬非得住這種“正宗的蒙古包”。

 

圖說:夕陽下的“豪華包”。水泥牆面,包裡甚至有電燈和簡單的衛浴設備,甚至有熱水瓶!

 

圖說:少說一兩百批的羊,一個騎越野機車的牧羊人就能輕鬆搞定了。

 

幾個「蒙古族勇士」很敷衍的在我們面前跑了一回馬、摔了兩回角,要抱怨的話才在嘴邊,一看到馬群集體出來散步時就忘的一乾二淨。從前在故宮聽導覽說趙孟頫以馬為師作畫,徐悲鴻愛馬到畫馬百幅,對他們的愛馬成痴總是有點不以為然,但五秒鐘置身於鳴鳴嘶叫的馬群中,我卻也成為這美麗動物的小粉絲。這裏的馬兒每一匹都乾淨又漂亮,飽滿的肌肉線條和光滑的皮毛色澤看得出來他們不只吃得健康、有足夠運動量,更重要的是生活的悠然自得。高大胸背寬闊的成馬昂著長長鬃毛蹦跳踱步、不足週歲大的小馬三兩成群在地上翻滾嬉鬧,沒有人把他們關在小小的鐵籠中,也沒有人鞭打逼迫他們照著規定的步伐走,草原上的每一聲馬鳴都歡暢無比帶著笑意。手機停不下來的拍照不是因為一群城市兒童沒在動物園外看過馬,而是試圖要透過鏡頭擷取到滿溢生命力的萬分之一。

 

 

圖說:馬兒們感情好得很,馬倌不用呼喊甚至韁繩也沒拉緊,他們就自動一家一家人的走,小馬自己落單了還會有成馬“押隊”跟著它。

圖說:原以為地上倒著的小馬是病了,沒想到只是和夥伴們打滾玩累罷了,幾分鐘後又跌跌撞撞的站起來繼續在爸媽兄姐之間亂竄。

 

平衡感差的在平地上都會走跌倒,我首次嘗試騎在馬背上,緊張的指節發涼全身冒汗。比想像的離地面更遠的高度,馬兒們忽上忽下、忽快忽慢的步伐,都讓我無法不意識到我是騎在一匹有自己想法的動物上。離開草原前,看到一個兩歲出頭的小男孩,穿著開襠褲的光溜溜屁股、搖搖晃晃著要去拉在路邊休息馬兒的韁繩。身邊大人不給拉,小男孩短短胖胖的小手拗的緊,怎麼也不肯放,曬得黑中帶紅的小臉非得等「馴」到馬了才肯笑開。這裏的孩子會爬就開始繞著馬打轉、四五歲就能在馬背上過活。馬倌們在和我們聊馬,就像是談到自己的家人孩子一樣:「什麼花色品種都好,只要健康就是最好的馬」。大草原上雖然不再都是蒙古族居住,但這批新遊牧民族的脾性卻不異於成吉思汗的子孫。

 

圖說:很喜歡這張照片。蒙古男孩的朋友講了個估計是關於我們這些蠢遊客的笑話,男孩笑得直不起氣來,座下的馬兒卻不為所動、悠然的繼續吃草。

 

圖說:就是這個一心要找他的馬的小男孩讓我開心的都忘了屁股騎馬的痛。

 

庫布齊沙漠裡又是另一個國度的生活。腳下包著雨鞋高度但是以布帶加棉繩捆成的「沙靴」,高高低低的爬上沙壁,眼前起伏一色的沙丘好像有自己的意識一樣,隨時都思考這要往東長兩寸還是向北低出一個大坑;帶有熱度的黃沙隨著風滿天的翻滾,包得連鼻孔都看不見了隨時嘴裡還吃得到乾燥的顆粒,金色的沙漠金色的陽光閃著一片熱氣,能引人做出最瘋狂的事。我前後奔跑又跳又衝了一陣後索性啪!的往沙上倒,思索著身下的沙能延續到多深?我們有天是不是能真算得出沙漠中有多少顆沙?而「大漠孤煙直」又是個怎麼樣的景色?

 

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可能要下回分曉。我們去的是個沙漠中開發出來的遊樂區,區內佈滿各種和沙漠相關的遊樂設施,從沙漠吉普車到滑沙,雖是新鮮有趣,卻略嫌人工了。雖然因為第一次看到沙漠而興奮,但大聲吵鬧推擠碰撞的遊客、勢利又不友善的工作人員,都讓我心底難以不生煩厭。終於等到第一次的騎駱駝體驗,情緒卻因為駝夫粗魯的謾罵和駱駝沒有生氣百般聊賴的眼神,更加的複雜低落。九十九泉草原上英氣煥發的馬群對比著日復一日載著遊客走著重複路線的駱駝隊,心裡更充滿衝突的情緒。

 

 

圖說:烏雲陣雨與豔陽交替的沙漠一角,光影在沙丘間的轉移充滿一種魔幻感。

 

圖說:沙漠遊樂區裡的駱駝,雖然還是很可愛,但瘦巴巴乾癟癟的樣子有點讓人心疼。

 

圖說:響沙灣遊樂園隱身在一重又一重的沙丘之後

 

內蒙回來的飛機上,往心裡搜尋著應該要有的感動,但卻挖出滿滿的不解與愧疚。我想去站在成吉思汗墓前想像他豪氣煥發、驕傲的看著歐亞大陸都在在自己腳下。我想站在關口,看著王昭君出塞的眼淚捲進滾滾黃沙。我想要站在草原中央、風吹來草尖能拂過膝頭(然後被咬的滿腳紅包)。我沒能真正體會這片奇異之地,也來不及向這個社會學習遊牧的智慧,當觀光文化少了對歷史的珍惜與理解,大漠中的沙丘也不過是福隆沙雕展,草原上的篝火晚會也比不過南部鄉下的家庭卡拉ok罷了。拿出特地買回來的蒙古牛肉乾給家人吃,「覺得怎麼樣?」我問,「吃不出有什麼不同欸,新東陽買回來的味道差不多啊。」爸爸說。

 

後記:兩天後,在另一班出差的班機上,我翻到了機上雜誌裡的一段話:『也許乘風破浪的大冒險時代已經過去,但是探險本身從來不是關於發現地圖上不存在的土地。探險,是關於發掘出在不同文化與社會裡發展出的獨特智慧』默默咬著剩半包的牛肉乾,我終於找到寫的頭緒。 (原文: "The heroic era flag-bearing explorers may be long gone. But the experience of discovery has never been about mapping out new lands; it's the discovery of human wisdoms found in people and societies different from ourselves.” -- Tim c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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